要树立大抓基层的鲜明导向,坚持眼睛向下,面向基层,把力量和资源向基层倾斜投放,把广大职工凝聚在党的周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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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近官厅湖
来源: 张家口市总工会         2020-10-29

作者:南谏君

 

  你是伟人脚印里长出的明珠。而我敬献予你的却是记忆里难以串起的贝壳,抑或朝圣路上散落的菩提……

  ——题记

 

 

  最早触碰官厅这个名字与一盒香烟有关。

  八十年代初,坝上的风沙仍旧百般肆虐。大风在春天里时常蹦着高,尥着蹶,摇旗擂鼓,扬尘播土般,刮得天色昏黄昏黄,柴垛忽颤忽颤,不到半晌那日头就栽歪了,忽隆通跌进土窖一般,黑得人们慌忙四下里摸灯盏。遇上这种天气,生产队自然歇工。村边大淖浪头呜哇呜哇怪响,队头大树吊着的每天上工被敲响的破犁铧头子,也风里悠悠空晃。那时候,我往往会呆在土屋里,面对炕墙跟前的那张红漆小木桌,木桌上那盏有着玻璃罩儿的小油灯,狠劲地锁着眉头,弯着脊背,在一卷卷破旧的废纸上划拉。划拉得养母拉动风箱做饭了,也没划拉出个所以,便哭丧着脸蹲起来发愣。一边呆愣,一边一根根卷着旱烟抽,抽得小屋里烟雾就像纷乱的乌鸦羽毛飘动,养母便心疼地进来眊瞭几回,最终端上一碗热水,噗地吹灭油灯,劝我说:歇歇,歇歇吧,儿。外边住风了,放亮啦!快出去透透新鲜。

  风确实住了。屋外也确实放亮了!

  可我的心里却始终在失学的痛苦里晦暗着,又在不甘晦暗不甘沦落的梦境里挣扎着……

  那天,当我再次悲怆地关门走出土屋,漫无目的地走到村街,走到吊着破犁铧头的大树跟前,发现那里早已聚集了一伙乡亲。围在中间的是拐腿汉子老侯,老侯人硬气,话也重,腿虽然在解放战争中被打瘸了,手里拐杖却敢往村书记桌子上戳。他常年靠贩百灵鸟为生,走南闯北地瞎颠哒,从不在生产队下地受苦,村会计的账本上照样给他记满了工分。而这时,离人伙不远处的牲口棚跟前,正砰砰地响着斧头声,那是精明的张木匠正在那里修车。那种敞开的牲口圈棚前边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破车:有断了辕子的架子车,烂了车帮、底板的大马车,还有掉了轱辘的牛牛车,“卖了饼子”的手推车……都是队里急需的农具。当我走过去的时候,就见张木匠耳朵上夹根铅笔,正一手抡着斧头,一手捏着木楔子,狠劲儿往那卯窍里砸。砸得楔子呲牙咧嘴地挤出胶状,那卯窍便结结实实做成了。张木匠每抡一下斧头,脖腔就会像蛤蟆样鼓起老高,然后嗨哟哟一声大吼,吼得人伙里正说得热闹的老侯蓦然黑了脸,骂:快,快你娘住了那丧门家当!张木匠便就地一愣怔,一脚差点踢翻了胶锅子。那熬胶锅正在地上咕嘟嘟冒泡儿,锅底是三块石头和一堆碎木火。张木匠霍地收住脚,住了斧,也立眉立眼地寻声望去,望见是抡着拐杖的老侯,直挺了的视线立刻折弯了,虽然还悄声嘟囔:妈的,你个侯拐子!却早笑嘻嘻往老侯那里凑过去。

  张木匠是坝下出来的手艺人,明白世态炎凉,知道坝上冷暖。

  拐腿老侯正吹得高潮,唾沫星子雨点儿般飞溅……那可是火车,老长老长的绿皮火车哩,呜一声就摇头摆尾地动弹上了;终于哐唧哐当地出了张家口,又走宣化,下花园,正拉着俺那两大笼子百灵鸟,要翻山越岭进北京呢,谁知道她娘腥子的半路停在一个啥小站,却从车厢后边挤过来一个小娘们。一看那小娘们也是做啥买卖的,手里正要提着两大篓子水果,呼哧呼哧地准备下车;偏那篓子里伸出个秤钩子,一下就把俺那两笼子百灵鸟钩住了。你们就想想吧,当时俺和那小娘们有多惊慌吧,两大篓子水果里的秤钩子,紧紧勾着俺那两大笼子百灵鸟,俺俩就双双从那火车上滚下去了。

  真有那么巧?有人就问。

  那还有假!滚到站台下边,俺还紧紧抱着那小娘们哪。这可是坝下娘们儿,那个白,那个软,那个绵啊……

  有人显然不信了,撇嘴说:真有那等好事?

  老侯一拍那条拐腿,高高举起他的拐杖,嚷:啥他娘好事啊?小娘们篓子里的果子滚得一地,俺笼子里的小鸟也早叽叽喳喳一片,纷纷从那摔坏的笼子里跑出去了。最后等她那果子重新捡到篓子里,咱那小鸟也一只只捉回笼子时,火车早他娘腥子的咣咣当当没影了。火车走了,那小娘们竟从围观人伙里站起身,那么恨恨地剜了俺一眼,拍拍衣裳尘土,竟然也要走!

  走了么?人家该走啊!

  甚呀?!她走了就行了?俺那一趟损失的买卖谁赔?北京的火车票谁赔?两笼子百灵鸟要精谷细米加鸡蛋喂养呢,谁喂谁养?!

  那,那到该咋办呢?

  咋办?看你们就没见过世面,没走过江湖哩。俺当时,当时就霍地一拐杖挡住她去路。挡住她之后,咱就一边从兜里掏俺那残废军人证,噗噗地抖着给她看,一边扭头喊人问大队部在哪。要是找大队干部不行的话,咱就要拿大队的摇把子电话往公社拧哩!咱就不信,不信眼睁睁让小娘们如此伤害一个打过仗,立过功的革命残疾军人?了得啊!  ——哎呀呀,俺这腿,俺这腿可疼地站不起来了……嚷嚷着俺早就假装着,扑通跌在那儿不起了!

  听到这里,有村里辈分大的就嗔怪道:他老侯伯啊,你这不是讹人嘛!

  呵呵,其实俺也不想讹她。俺就是想上她家,找个落脚地方。反正火车坐不成了,人要吃要住,鸟也要喂养嘛。

  立马有人开老侯玩笑:你,你是不看上人家那么白,那么绵了吧?

  老侯一呲牙,说:反正她当下就软了……

  惹得人们轰隆一下全笑将起来。

  我也忍不住笑了。竟然还笑得那样开心似的……

  在乡亲们那种随处可遇的逗趣声、哄笑声中,我时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。也许正是这种从泥土里荡漾出的幸福,才鼓舞着我最终没有在命运的泥淖里消沉埋没吧。——你听听他们调侃得多开心呀,就听张木匠凑近了,说:侯大哥啊,你说遇见娘们儿那地方,咋好像是怀来呢?那可是盛产果儿木儿,出产大鲤鱼的地方呢!是不是那儿有个好大好大的湖?叫啥湖来着?

  你娘腥的。老侯就骂:你还坝下人哪,那叫官厅湖!

  张木匠忙点头:对对,是叫官厅湖,官厅湖呢!

  老侯嘴里早扇呼得云山雾罩,兴奋之余竟打怀里摸出一盒黄灿灿的香烟,散给围观的乡亲。一边散烟,一边继续吹:俺那干妹子就住官厅湖边哩……领俺住到她家后,天天给俺吃大锅炖鱼贴饼子,顿顿给俺喝沙城老龙潭白酒,这你就又傻了吧?自古就说旧了嘛,沙城的酒,蔚县的糕,柳树沟的娘们儿不用挑……样样都是上等好品,过去年代唯有皇帝才能享用得上哩!又说:哎呀呀,官厅湖那可神秘着呢!打白天起,那细浪就热乎乎的,鼓涌鼓涌地痒痒人哩,晚上的夜景就别提了。后生家嘟噜个大裤衩,啪啪拍着光肚皮,那女女就一码小背心儿、小裙裙,那白得呀,那软得呀,就跟俺干妹子一模一样地袭人……他们说着笑着,就隐秘到湖边去了。湖边那树林、蒿草、玉米地,一片连着一片地撩人啊……

  一片一片地撩人啊!大伙竟然跟着老侯声音起哄。

  后来却越吹越玄怪起来,说,有天夜明时分,湖里突然腾起巨浪,就听一声震耳巨响,一条门扇大的鲤鱼正随浪而起,凌空跃起三丈六,满身闪烁着雪亮的鳞光,金灿灿水灵灵地,突然就活活地跳到了官厅湖坝基上,惊得四周村民纷纷起来,男男女女提着灯盏,拿着家伙,慌慌张张跑到坝基上眊看。可是还没等人们近前呢,就见那门扇大的鲤鱼盘卧在坝基上,大瓷碗样的鱼眼一眨一闪,簸箕般的大嘴一张一合;听见村人灯笼火把向它赶过来,早借着五更那场浓重的露水,平展展的坝基上一个狮子般摇头,猛虎样摆尾,立刻腾起一股白烟,又跃身落入了湖中……

  越来越胡话,酒话了,人们自然不再听信。

  乡亲们开始把老侯散到手的好烟,小心翼翼地各自点着了,去狠劲地嘬,狠劲地往干净里嘬,嘬得都燎嘴了还不舍丢弃,最后踮脚瞭瞭逐渐平息浪头的大淖,瞅瞅越来越放晴的天色,都裹紧了腰身衣裤,纷纷准备去拿家伙出工了。唯有走在最后的人,似乎低头在心里嘀咕:——那滚到站台上贩水果的坝下小娘们,啥时候就又成了老侯的干妹子呢?

  琢磨不透,嘴里吐掉烟头,又扯过一首小调,哼起来:

 

  干妹子亲来,干妹子爱

  夜里给哥省下一套好铺盖

  ……

 

  烟抽完了,人散静了。我听着那浪悠悠的家乡小曲儿,却无意间从人伙刚刚散去的地方,弯腰拾起个黄灿灿的空烟盒。不知那黄灿灿的烟盒为何那么神奇地诱惑着我,以至于当我把她轻轻拿捏在手掌,就像虔诚地拿捏着一枚黄金玉片般,去认真端详她细碎的金丝图案,神奇的脉络、边缘……殊不知,却就此因了这烟盒上黄金玉片般的祥光瑞气,冥冥之中,天意似乎竟昭示了我未来与官厅湖结下的这段浓浓情缘……

  而那确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金黄金黄的官厅烟盒。

  当时那种官厅香烟在坝上很是稀罕。上有县领导才抽得起、也买得上的是五毛多钱的恒大、墨菊、大前门,下有百姓们旱烟锅子帮帮帮地磕腻歪了,或是烟锅杆子不透气了,吸不动了,再有就是家里偶尔走亲来客了,才舍得买盒一毛六的蓝钻石,或是八分钱的大丰收。那时候,这种两毛五的官厅牌香烟,唯有公社干部仰着大脸,扭着腰身,一边拿苇席片子剔牙,一边才很牛气地从怀里掏出来,脆脆地划着火柴,点着了往大街小巷晃荡。当年这官厅香烟在当地那么地令百姓仰慕,令百姓眼馋,甚至就连那走南闯北的拐腿老侯,一辈子靠贩百灵鸟发财,时常醉悠悠地喝口小酒,招呼村人聚众吹牛侃山时候,也才拿出的是这官厅香烟,去招摇过市地炫耀、显摆。

  而我却在人家显摆、炫耀之后,无端地捡起那空空的官厅烟盒,竟然鬼使神差地带回了家,又莫名其妙地放在了小桌上。放在了那张属于我的充满艰辛和梦想的红漆小木桌上……

  日子又那样苦苦地,累累地,悠悠地走着。

  天暖了,草儿绿了,野鸭开始飞到大淖戏水了。而我仍旧像冬天一样,每天坚持五更起床,然后背着粪筐一路小跑,先到晨曦微露的东坡林带南端,把粪筐从背上悄悄放到树下,再弯腰去树下捡起寄存于此似有三年之多的两块石头,一块足足有七八斤左右。双臂呼地一提力,两手便抓紧了那石头,开始从林带由南向北,一步一弓腿,一步一伸臂地练起了“功夫”。那拳头里带着呼啸的冷风,石头上闪烁着冰霜和晨光;那脚下蹬着冬春的积雪,夏秋的枯草落叶……惊得林子簌簌发抖,周遭鸟鸣虫溅。一路“功夫拳”打回来,再背起粪筐到坡上捡牛粪;捡到粪筐里湿的冻的,不能生火的先晾晒坡上,再从晾晒处拾起干透了的,装满粪筐背起来,顺着高高的坡路往回走。一边走一边远远望着大淖,望着大淖里游动的野鸭,水波里倒影的农舍;家家炊烟袅袅,户户鸡鸣狗叫,一种难得的轻松和欣慰洋溢心头。也许正是这种自我锤炼和折磨,打长拳、踢飞脚、练飞刀,才使一个苦难中的农村失学少年,最终咬紧牙关,挺起脊梁,坚持着他要坚持走下去的路。

  那天,当我又把一筐干牛粪从坡上背回来,静静地倒在养母正烧火做饭的灶坑里,抹着头上汗水返身要进屋时,却蓦然被我红漆小木桌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
  红漆小木桌上竟然摆放了五盒官厅烟!

  那确实是五盒金黄的官厅烟啊!我激动地禁不住跑过去,伸手去摸,伸手去数。可摸着数着,眼泪就噗噜噜掉下来……

  妈!妈啊!

  养母一边听我激动地喊她,一边却继续拉动着风箱,说:鸡开始下蛋了。昨晚妈去了一趟供销社哩……

  妈!妈!

  一时间,娘儿俩都在那红红灶火映照下,沉默了。

  永远都记得那些艰难而温暖的岁月。记得我一边继续田地里劳作,一边继续在红漆小木桌上划拉。划拉得顺当了就一根根卷着旱烟抽,划拉得不顺当时候,才舍得拿出养母用鸡蛋换回的官厅烟,去静静地撕开烟盒,轻轻地取出烟支,慢慢地划着火柴,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吸。吸着吸着就似乎真得莫名地提了神,给了力,接着又埋头在苦思的长河里畅游开来。说也奇怪,就在养母那五盒官厅烟即将抽完的那个深秋,我终于“他奶奶地”划拉出了名堂!

  啊啊,当时那激动,那幸福,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有些哆嗦。就那么一个不满15岁便因家庭成分而失学务农的乡村少年,当年那稚嫩的文学梦想,简直如幼芽在陡峭石缝间探头;小鸟在茫茫雪原上抖翅;溪水在枯干的草滩流淌……

  在足足坚持了四年多的艰辛里,那梦想总会不时被村长的吼喊惊散,知道该离开小木桌下地出工了;总会不时被村头的一声牧鞭击碎,知道该丢了纸笔,去圈门等候牧归。尤其那梦想还不时被村人的揶揄掐灭,自己也曾怀疑自己确实是在白日做梦。四年多时间,大队看门的老头儿,在反复不断地接收和保管着那些属于我的一封封“大口袋”退稿信,而我又总是兴奋地奔跑四里多地,追着“电驴子”的那股烟尘,激动地赶到大队部,双手颤颤地去寻找信件时候,有一天,终于忍不住了,说:那孩子啊,你可别再划拉了,好好回去拾掇庄稼吧!

  然而,就在抽着养母拿鸡蛋换回的官厅烟,一边继续在我的红漆小木桌上咬牙划拉,一边也在田土里好好拾掇庄稼的那个深秋,我却意外地收获了《希望》。

  可这难道真是意外么?!

  先是接到《张家口日报》的编辑来信,急忙展开信件内容,欣喜的是准备要发表我的小说《希望》,不解的却是要我写出创作过程,速速寄回报社。当时日报和现在的晚报版面一般大,那可是接近4千字的作品,几乎要占满一个版面啊!编辑老师真是有些——有些怀疑么?也真是疑惑啊,因为之前他们从没见过我一个文字,突然就看见那么一篇“乡土佳作”,难道她真是出自一个遥远的乡村?出自一个乡村失学少年?而当时在我那个信息闭塞的小村,我也确实不懂向日报投稿。所投之处,不是《人民文学》就是《芙蓉》《当代》。最后竟然是东北一个大刊物赏识我作品,却又发现作品不对他们的乡土风情,这才亲笔复信建议我“投寄贵地报刊”。于是,当小说发表一个多月之后,《张家口日报》组织作者到宣钢参加笔会,我竟然是被他们唯一邀请的一名需要报销车票的农民。当副刊老师们见到我,见到我那么土气地站到他们面前时,都禁不住有些惊讶地望着我,说:我们,我们就想见见你这个从泥土里冒出的好苗子呢!呵呵,你还真和你作品一样的泥土,朴实!

 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。坐班车先到沙岭子,是在沙岭子读大专的七弟领着我到宣化,又是在宣化的三哥领着我到会场报到的。

  他们领着我,是怕丢了我。

  以往除参与村里“队房子”那熏蓝眼,嚷破天的吵吵,我当时哪里见过这么隆重的文人雅聚啊!记得在宣钢漂亮的会议室里,日报老师唯一向大家介绍了我,还唯独朗诵了我的小说《希望》。那可是我的处女作啊!当时被老师介绍,被满堂鼓掌,我从座位上慌忙站起。那鼓励,那温暖的情景至今难忘。

  笔会结束前要完成采风稿件,我激动地写下一首《采花》,却又是日报老师亲自教我如何誊写格式。没想那首小诗很快发表了,还挤到了文友们的“肩膀上”……再后来,随着作品连续不断在省市报刊发表,我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喜爱和关注。在一次全市文艺创作大会的主席台上,又是报刊老师对我那激动人心的偏爱之言:我们终于看到了一颗升起在坝上高原的文学之星!那么震撼人心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会堂,这声音改变了我的人生!

  那次会议休息间隙,一位领导主动走过来和我打招呼,问:你是咱们县里哪个村村的啊?我木讷地点头回答:大淖那村的。领导微笑着,竟然从口袋摸出一串钥匙,说:“散会了,你去我房间洗个热水澡去吧。”我傻乎乎地不吭声,一旁工作人员赶忙提醒、暗示,用手悄悄捅我。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是县委副书记,才知道参加会议的还那么多地、县领导。可我哪敢去县委领导的房间洗澡啊?

  虽然那澡最终没洗成,可身心却比洗过热水澡还舒服,还温暖!就那样,在那个麦浪滚滚的深秋,我最终靠着那一支笔划拉,逐步开始走出小村,走过小镇,走进了亮亮堂堂的大县城。想来,人生的转折真是一场梦啊。

  而后来,关乎我人生的重大转折——由坝上走到坝下,却似乎又真正地是在一个奇异的梦境里应验——那梦里竟然山环水抱地出现了一片浩瀚的大湖……

 

 

  那奇特的梦境出现在1995年。

  从一个地道的农村后生,捡牛粪、搂柴草、犁地、割麦、放牛、牧羊……冷不丁成了个上班的工作人儿,坐在县城明亮的办公室,喝茶水儿,玩笔杆儿,真还有点浑身不自在呢。而大淖边的乡亲们却满心溢出羡慕:你们看看啊,俺早就说过嘛,老南家抱养那孩子打小就不一般!别的小子有空儿不是玩就是耍,要不就女女堆里瞎浪荡,人家老南家孩子呀,不是屋里看书,就是小桌上划拉,看看,终于划拉出能耐了吧?当时,老南还埋怨他儿子呢,说,成天呆在家里瞎划拉,划拉好几年也没见划拉出个咸菜丝丝钱!看看如今,人家工作有了,媳妇也娶家了,高兴得南家那老婆子,走路都倒背手儿,四方步儿了……

  乡亲们这话虽有夸张,确也不假。

  那时候,每逢星期天从县城骑车回大淖,一翻过小村前边那处沙岗儿,就远远地,老早老早地,望见了翘首期盼的养母。大淖的风又总是轻轻地吹拂着她那花白花白的头发,吹拂着她始终收拾得那么干净利索的素布衣裳,吹拂着她挺立的身姿和那双乡村少见的慈祥而坚毅的眉眼……

  妈——妈——

  儿子的心一紧一紧地,忽悠忽悠地,不由得远远便跳下了自行车。

  工作之后,先在县文化馆当编辑,可所编的文艺报没办了几期,却经常给馆长喊过去打下手,不是关在暗室里冲洗黑白照片,替人抄二人台剧本儿,就是给录像厅把门儿。欣慰的是住办公室,吃对门小学食堂的饭,却有时间写出了不少“好作品”。丢人的是省里召开首次“小人物高规格”的文艺创作大会,全市一共六个名额,竟然通知了我去。当时我慌乱得哪顾上回家,穿着媳妇做的黑布鞋,脏衣土裤地就从文化馆登程了。可等在石家庄大饭店就餐时,却给一个早有名气的小说作家,指着我胸脯上的污渍,开了句至今难忘的玩笑:呵呵,乡土作家也并不乡土啊,瞧瞧人家身上的高蛋白……

  后来从县里调到一个偏远的回民乡,先是乡文化站,后是文化站加乡团委。欣慰得是咱本来就农村出来,乡工作又终离不开和百姓打交道,吵吵嚷嚷打打闹闹骂骂咧咧,甚至吃吃喝喝串门儿聊天,自然都透出了自己骨子里的亲切。虽然乡里一混五年,竟为下不少土眉土眼儿的哥儿们,更见识了许多村干部们的厉害——他们那些刁钻的计谋、把戏,往往让乡领导甘拜下风。失意的事情也有,刚开始下去时候,乡长知道来了个作家,有天要召开群众大会,安排我写一篇讲话稿。说完之后他就放心地下馆子去了,可等下午到会上要做报告呀,打开我写的那篇大作后,竟然大嘴张了几张也难以出口,最后索性胡乱塞到口袋,鸭舌帽往前一按,随便“白活”去了。会一散回来就骂我:还作家哪,写个破X材料也不会——那一堆风花雪月的能在那里讲?!

  再后来的几年,相关公文和材料仍旧没练出来,小说散文倒先后在省市报刊发表不少。五年之后,我又重新被调回了县城。

  调动表格上标明是全省第一批聘用制干部,申报材料是县委大领导签的字。

  事情说来简单,却颇为感动。好像那年县里搞啥大型活动,搞得挺红火挺成功,大领导高兴之余,就乐呵呵转悠到了团县委。随便和团书记聊天时候,天南海北的,不知如何就扯到了我。

  书记问:那后生咋还在下边呢?

  书记说:——挺好个后生啊!

  书记的话很快就圣旨一般传到了相关部门。立刻有组织、人事,鞍前马后的纷纷猜测:那后生到底是书记啥人?  ——同学的孩子?朋友的孩子?远方亲戚的孩子?还,还是省里市里,哪条线上的人?……

  其实都不是。

  原来这书记就是当年在市里开会,掏出钥匙让我洗热水澡的领导。

  而讲到这里,就已经和那个奇异的大湖之梦不远了。

  回到县文化局先当一年科员,后任办公室主任。文化局所辖部门不少,文化馆、图书馆、文保所;剧团、书店、电影院……人多故事也多,尤其浪漫故事,红火热闹故事多。不过最红火热闹的还是每年七月的“交流会”,天南海北各路演艺团体,歌舞大棚,以及卖艺的耍猴的齐聚会场,统统都要归属文化局管理。除了正常的接洽、处置、安排,最烦人的就属一天追在你身后要优待票的了。也即是那年交流会前夕,正准备和局长开始着手忙乱,我却意外接到县委电话,要我和宣传部一个科长,前往天津大邱庄采访。

  去时候是顺脚车捎到北京,然后再坐火车,倒班车赶到大邱庄。

  县委明确指令要我们亲自去采访的两个人物,都是从家乡走出去,靠打拼在大邱庄扎稳了脚跟:一位是当年静海集团呼风唤雨的角色,一位是大邱庄开关总厂马来鞭走之人。然而,两位发迹的大仙却始终没忘本,为家乡那些年的招商引资出了不少力。尤其同伴儿负责采写通讯的主人公,竟然是大淖周边村落人。记得这汉子高挑个儿,大眼睛,一副精明过人的模样,我小时候总见他抗着把猎枪,在草坡滩洼上打兔子。据说后来竟然到公社写报道,再后来又回村当书记,再后来的后来,如何去了大邱庄就知之甚少了。而我负责采写报告文学的人物,却着实存满了人生传奇——自幼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胳膊,仅仅念完个小学,便开始瘸着胳膊,夹着鞭子赶猪放羊……走出村子离开家乡时候,口袋仅有一块三毛钱,硬是靠帮苦工,打下手,甚至拾荒捡垃圾,饭馆舔盘子,才一路颠达到了大邱庄。好在他虽然残疾,却生的面皮白净,明眉俊眼,又操一口闪电河东路话,满像丰宁那边的京腔儿一般,喜气盈盈地挺讨人待见。后来或许也有靠他这些“姿色”的成分,最后在人家檐下苦耗了半月之久,终于软磨硬泡地混进了工厂。一进工厂就像鱼儿得了水,硬是靠他能屈身乞讨、舔盘子的不耻之心,以及他天生伶牙俐齿,机灵鬼怪,最后竟在总裁面前的一次演讲中,一炮把个大邱庄打得云山雾罩……

  采访返回来时,我和同伴走的是北京到包头的丰沙线。

  火车在一个连着一个的山洞里穿行。隆隆的轰鸣和幽暗的光线,让我不由地闭着双眼,沉浸在采访的细节里:人啊人,既然能屈人膝下,受人之辱,天下还有什么让你忐忑惧怕,不可逾越的沟坎呢?果然他就紧紧抓住机会,开始拾阶而上,先当车间主任、副厂长、厂长,后拜总裁为义父,逐步掌控集团“地产房开”大权。又想他在饭店招待我们时的场景——瘸胳膊下总是很会伪装地夹着个黑皮包;一边那么牛气地翻看菜单,一边那么潇洒地逗嘴,喊:妹子儿呀,哥今天接待的可是文化人,先给哥点几道文化菜,要那带色儿的,你不知道哥就爱色吗?……正想着,忽然车厢有人喊:到官厅了!到官厅了!我忙愣怔起来,想去摇醒同伴儿:官厅到了!咱快看看官厅湖吧!同伴儿却并没理睬,继续呼哧呼哧酣睡着。

  官厅到了,官厅湖在哪?在哪?

  趴在车窗看,列车像蟒蛇般正钻出山洞,呼啸的山风在洞口处的土崖上掠起一片片枯叶,一缕缕尘埃。先是一座清凌凌的山脉从窗口划过,接着又是一道干拉拉的山峰由窗口移走。官厅湖呢?官厅湖呢?我激动地喊着。喊得身边正扯开衣怀喂奶的大嫂才红着脸,拿手指向山峰之下的一湾亮色,说:湖,那就是官厅湖哩。娃儿却含脱了奶头,哇一声哭起来,那哭声就像在车厢里吹奏的小号……

  我哪里看得清那是湖啊!

  我不时站起坐下,在飞速的列车窗口瞭望,可最终也没看清官厅湖。心想那亮色也不过蓝天的一勾白云,草原的一抹浅滩而已,老家老侯所说的那真真的大湖到底在哪?在哪?这样急切地追问着,又往车厢连接处跑。跑动的脚步随着列车七歪八斜,心里却乌泱乌泱地,又呈现出老侯讲述官厅湖的情景……可老侯说得那大湖在哪呢?老侯说得那鲤鱼跃龙门的大坝在哪呢?再一回身,列车早已无情地越过了又一道山岭,开始在一片玉米接着一片玉米的田野里滑行;秋天热辣辣的日头正烤着玉米叶子扭曲卷动,随着列车的风速在轨道外沙沙作响;饱满的玉米棒子就鼓鼓胖胖地挺立两旁,不住地向飞快的列车招手摇晃……

  没看到官厅湖,列车却嘎嘎滑动着,咣当一声停在了沙城。

  似乎因这猛然的刹车,才最终摇醒了同伴儿。

  同伴儿摘下眼镜,揉揉眼窝又戴上。车窗外那一条条蜘蛛网似的轨道,正在一辆辆火车之间熠熠闪烁。这时同伴突然和我说:哎呀,这可是沙城哩,“二北京”啊!有机会的话,你不想来这里试试?我知道同伴儿那话多少带有调侃,可调侃的内里似乎也一定受了此次采访的启发吧——在那个市场大潮席卷天下的年代,有多少有识之士正在辞职下海——而那两位老乡在大邱庄的辉煌业绩,又无不鼓舞人心,诱惑来者啊!

  也许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吧。就在那一刻,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我心底蠢蠢欲动……

  采访大邱庄的报告文学很快见报了。那天,县城里的“交流会”还没结束。因为大部分同事都在会上忙碌,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净。于是我照例收好样报,准备闲空黏贴到作品剪贴册上时,忽然办公室的门子给谁轻轻推开了,我抬头一看是大会医疗组抽调的韩医生。韩医生也算熟人,但我们交往不多。据说韩医生的中医功底,颇有点深不可测的意思。相传八岁时他在村街玩耍,村书记家出殡的队伍那白衣白卦白牛白马在风里飘动,竟然把赶路过来的一辆马车吓惊了,飞过来的车轮生生把他一条腿撞断。因此,爹娘才托远方亲戚,自小将他送到五台山附近的一家老门老户的老中医那里焚香拜师。

  韩医生推门进来,瞅我也不忙,便踮着脚,索性将拐腿斜跨了座椅,面对我坐下聊天。俩人酸辣甜咸地瞎扯一顿,最后他却笑着说:哥,没事的话,我给你测个字吧!我当时似乎一愣。虽然也知道他中医功底略懂命理,偶有掐撇测算之说,但真要面对面地给我测字,心里还是显得别扭得很。韩医生就乐,说:哥呀,没想你这作家也这么不开明,权当咱们游戏而已。哦哦——好,好吧,就权当一回游戏。我虽心里这么说,还是不由四周环顾,确实发现再无他人之后,就听韩医生的安排,很随意在纸上划拉一字。到底划拉出是个啥字呢?还真地记不起来了,似乎划拉过后就忘了。只记得当时韩医生静静地端详我略有思索,然后落笔生字,便很是诧异地盯着那个字,向我悄声惊呼,道:哥呀,你有喜事啦呀!就在这秋末,你要奔东南方向远走高飞了!

  我当时听得简直云山雾罩,好笑得不行!兄弟啊,你这是哪和哪呀!快回家吃饭去吧!

  我当时确实不信,十分里连一分也不信。因为不信,也许刚下楼梯就把那事忘掉了。以至于至今回想,那天到底写下了个甚字,也始终再难忆起。

  虽然嘴上也胡话鬼话惯了,可我绝对是个唯物主义者,一切神鬼玄学从不往心去。记得不到十岁时候,有天日头刚刚偏西,养母让我到村南的场院喊养父吃饭。从家门口到场院,必走淖边一条沙岗小路。我便拿脚踢腾小路上的碎石,一边玩耍一边往前赶;仰脸间竟然望见前边路上,正悠悠漂移着一件低矮的车骑。那车骑似车非车,似船非船,上边却又明明坐着一小小的白须老人;矮矮小小的白须老人一边端坐,一边随坐骑在我前边飘然疾走。当时我简直惊呆了,就那么呆愣地继续凝视,那白须老人和车骑最后竟一缕白雾越过沙岗,在一片夕阳映照的景象里飘然遁去。记得我呆呆地,木桩似的傻在那里,再也没敢往前挪动半步,之后撒腿便跑到附近瞎婆家,开始慌慌张张地和瞎婆学告。瞎婆就咕噜噜转动着灰蓝的眼球,拉住我衣摆,突然叫着我的小名,神秘地说:那孩子呀,那可是凡人难见的神仙哩。能大天白晌看见神仙的孩子,将来可是贵人哩……

  到底啥的贵人呀?自小就跳进了“成分高”的火坑,背上驮着一个大大的黑壳,蜗牛一样在田土里爬滚,没被人压死踩死就算贵人了。

  可是,在韩医生测字之后的那个夜里,我却着实地做了一个绚丽而奇特的梦。

  那梦似乎是被半空里一帘垂挂的薰衣草色的帷幕拉开的。天色清净得出奇,没有月亮,也没有星星,四周略显朦胧地蒸腾着缕缕雾气。那雾气又薄又滑,又轻又柔,迎着徐徐的没有定向的夜风,恰似仕女轻轻甩出的白绸,又如鸟翅噗噗震飞的羽毛,在那慢慢拉动的薰衣草色的帷幕后边随意飘动。直至最后那帷幕被那风,被那雾,被那天庭里似有的一双大手渐次拉开之后,我正悠然骑着一匹枣红骏马,在那拉开的天幕之下豁然望见了未曾望见的大湖。

  那湖好大好大,那水好旺好旺。

  满目的湖光水色,鼓涌鼓涌地荡漾着溢满了梦境。梦里的大湖似乎没有边际,一直往四周浩荡地涌动淹洇着,而在那涌动淹洇的,长满茂密芦苇、蒿草的青纱帐似的湖边,又清晰地给我和我身下的枣红骏马留出一条明朗的小路。我便两腿紧紧夹着马背,双手牢牢抓着马鬃,骑着枣红枣红的骏马,款款行走在那湖边小路上。就这样一边信马由缰地行走,一边抬头向大湖瞭望,而行走和瞭望的目的却模糊不清,觉得是要赶往大湖边缘的山岭里采摘瓜果,又觉得是要驾船去湖心小岛赴宴。正当胯下的骏马也随我踌躇不前,甩头困惑时,梦境的大湖上却海市蜃楼般,隐约显现出一道隆起的山岭。我突然望见山岭之巅静静站立着早已逝去的养母,望见养母还是那样粗衣粗布,飘然素净……那条随她而去的小黄狗,还是那样忠诚地蹲在养母脚下,远远地在和我亲昵地摇头……正望得出神,身下骏马却突然喷动响鼻儿,直愣愣竖起鬃毛时候,我就发现大湖四周竟然燃起堆堆篝火。那燃起的火焰红红的,逐渐冲天而起时,眼前幻化的山岭和站立的养母却顿然隐去了。明亮的湖水和通红的火焰正从半空里映照过来,映照出我和枣红马的一幅湖岸雕像……

  绮梦豁然醒在枕边,已经是鸡鸣时分。

  我攥着一把热汗,心怦怦乱跳,久久地回味那梦境。过去也曾多次梦过夜色和大水,却常常总是老家大淖的景象,不是淖里撒网捞鱼,就是淖边戏水玩耍;夜色也往往平静单调,几颗星星或几束灯光在大淖周边闪烁,或明或暗地显现着老家的脑包和村舍。而这梦境里的大湖,却显然区别与大淖。这大湖比大淖更宽阔,更靓丽,更迷人。尤其我竟然还在那宽阔靓丽迷人的大湖边,那么兴奋地骑着一匹枣红骏马;又在枣红骏马油光油光的脊背上,先是望见了海市蜃楼里的养母,望见养母身边摇头摆尾的小黄狗,最后还望见了大湖周边燃起的明亮的大火……

梦醒之后,我真地禁不住唯心了一次,第二天背转妻小悄悄骑着自行车,去到大街追过那梦,去到路口寻过那梦。真想那梦会带来啥好事,街里拾到个古董?路口捡一捆钞票?……

  半个月之后,竟是铁璀先生从市里赶到县城。

  铁璀是《长城文艺》小说组长。先生由市到坝上来,一是谈我一部中篇,二是也想随便走走。因先生既是我师,亦是吾友,来他当小主任的弟子处搅扰几日,也实在是情分中的好事。酒前虚乎酒中瞎侃,酒后难免扯几句知心话。于是,宾馆里边吹茶边聊天,先说那部中篇,说我如何拆了土房盖瓦房,小城里好一顿胡折腾,最终还是因为资金问题,才无奈与亲戚结伴,顺着上都河徒步半月天,活活做了一回牛贩子,感受了另一种凄迷和旷远之后,才写出我的中篇《后草地之夜》。稿子没得再改,先生说,因为稿子写得很踏实,他才有心情赶来转转。不聊稿子,又岔开聊别的,聊机关钻营浮躁,奔走谋动;说世事山高水浅,困惑迷惘。聊着聊着,先生突然说:你也该往外走走吧?要不你到沙城干白去吧!

  那时候就知道沙城干白厉害得很,听说之前有几多能人去谋职未果,而我如此憨厚率直愚笨,虽也弄笔数载,却终不成其文人,更难扮秀衣俊儒了,那么个藏龙卧龙,真气扑人的福地,岂敢奢望高就哪?尤其仅靠铁璀先生的荐言,况且还是个穷编辑,穷文人,穷先生……

  没想就铁璀先生这一句话真铸就了我与梦里大湖的永远情结。

  记得铁璀先生走后,我心里忽然有些毛躁,有一种特想静一静的想法,便抽空和妻小骑车回了趟大淖。

一晃离开十多年之久,那么熟悉亲近的小村也早星转斗移,物是人非了。先提留两条官厅烟去看老侯,老侯真老成老猴子模样了,蜷缩地蹲在阳坡窝里;曾经那么有名的“百灵大王”,谈天说地,叱咤江湖的铁拐老侯,如今也不由不叶落归根,慢慢享受大淖时光。街巷里走走,井口旁站站,又给熟悉和不熟悉的村人散去两包官厅烟,最后竟然独自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,环顾着那片记忆犹新的林带,徒步爬到掩埋着双亲的那面朝大淖的后坡上,给生我和养我的老人们的坟头各自压了纸,磕了头,再一跌一跌从那面后坡上慢慢下来,远远瞭望大淖,心绪逐渐释然的时候,就想这人生也不过这淖边一汪水,坡上一抔土而已。过分的虚无高远,飘渺无度,倒不如依旧故我,心存善念,古道热肠……

  可是一月之后,我竟然接到了来自官厅湖畔的电话。

 

 

 

  或许这就是一种缘分。

  当时能从坝上到坝下,能来美丽富饶的怀来,朋友羡慕的“二北京”,能进闻名遐迩的干白公司,确实令几多人羡慕和猜测。

  然而许多事情看似复杂,却又极其简单。

  事情的起因是,铁璀先生正给沙城干白编一本书,拍一部片。书稿即将印刷,宣传片还在筹备过程,有天饭后在花园似的厂区遛弯,遇见也在银杏树下散步的大老板,先生便看似随意,却早藏于心地,把他一个坝上弟子的人品和才学,委婉而慎重地推荐了几句,没想到大老板那天心情极好,两人很高兴地绕过那棵银杏,又在一树云杉下握住手,大老板竟笑呵呵地说:行吧,就让你说的这后生来相看相看。就这样,当我接到公司电话,匆忙赶来的第二天,由总办主任引到一间宽大办公室,发现四位老板已在那里翻看我的作品。最后厚厚的作品剪册,重又传看着放到桌上,大老板就简单问询了我一些情况,说:行!留总办吧。不过得先下车间三个月,熟悉熟悉情况,不然写啥啊。我一时惊喜地愣住,那总办主任轻轻碰我,转身和老板们说:好嘞,我们下去准备,下去准备。我这才抹着热汗连忙致谢。走出来主任才笑道:你小子真有缘分哩,没想到这事,这事就真成了啊!我又忙对主任说谢,主任说:下车间那事不急,咱先忙紧要的。过一段你先和于师傅陪记者下趟基地吧。

  于是,就有了我来到坝下,来到怀来,去敞开心怀地亲近这方热土的开始。

  当时正是金秋十月,公司门外排着长龙似的交葡萄的车队。有贩子们的大卡车,果农的小拖车、“三蹦蹦”。车上全都大筐大筐装满葡萄,摇摇晃晃涌在公司路上。于师傅从办公室喊我那天,他开的是一辆高贵的黑色凌志。先去公司内部宾馆接了记者,再驱车左拐右拐地从门外拥堵的葡萄车阵钻出来,才最终一脚油门,飞也似地向远处的大道飞驰起来。

  车子还没到基地,便老远就望见了那大片大片的葡萄。依着河道两岸上的沟沟坎坎到处是葡萄架,黑绿黑绿的就像一块块云彩样浮在那儿。觉得车子逐渐在乡道上慢下来,我便从口袋摸出自己抽了多年,一直引以自豪的官厅烟来,想递一支给于师傅套近乎,于师傅却一手轻轻点开车窗,一手从手扶箱里拿出一包大天鹅,呲牙一笑丢给我,说:抽这个!听说你是老铁介绍来的?那老头儿可不简单,一肚子墨水哩!车子悠悠地在涌满葡萄架的弯道里晃,后边坐位的两位记者显然受不住了,喊:师傅,您慢点行吗?晕!于师傅听后,却一脚点刹,又一脚油门,把车开得更不安分了,那记者终于被晃得再难抑制,急喊停车之后便呜哇冲路旁呕吐开来。于师傅就悄悄和我做鬼脸,又转头和记者说:俺这可是山区,比不上你们大都市的油漆大路,多担待点啊。

  好一个贼滑而厉害的“车豁子”啊。

  这是我到公司熟悉的第一人,也是至今多有往来的好哥们。其实于师傅也不是本地人,十七岁从山东临沂当兵到怀来,退伍后就一直在干白公司当司机,大小老板先后侍候过多位,上下各色人物见多了,方向盘早也玩腻歪了,稍有不顺眼处难免要幽默一把,似乎也在理解之中。

  记者要做一期电视专题片,需要我们配合联系产区的村书记,好拍摄企业加农户的葡萄产业化内容。于师傅进村很快找见叫啥大树的村书记,又把他们拉到村边的一片葡萄园,让他们站到葡萄架下先去寒暄,接着各自进入采访准备时候,便从车上拿出大天鹅,一边和我抽烟,一边引着我在附近转悠,先说:这车咋样?我点头:好!他就笑,问:过去没坐过吧?我点头。他就悠然吐着烟圈儿,说:老板刚给换的,贼贵哩!我说:比“212”晕。他就放开声笑了。笑着问:你再看这地方咋样?我继续点头:好!他又说:肯定比你那坝上好多了啊!要是按咱们二老板成天挂在嘴边的话,这可是巍巍的长城脚下,美丽的官厅湖畔,全国战斗英雄董存瑞的家乡啊!你说能不好吗?我说:好!真好哩!

  于师傅再递给我一支大天鹅,又说:你来得正是好时候呢。好好干吧,有天你当了领导,可别给俺老于穿小鞋。我诧异地去盯看他,他却诡秘地一拍我,说:开玩笑呢,晚上咱喝酒……

    而于师傅说的那句:来得正是时候,这话却一点不假。

此刻的怀涿盆地正涨满秋绿。那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绿,绿得成熟而深远,绿得宽广而漫溢。万亩葡萄果熟藤间,千树瓜果摇摇欲坠。顺着果农们肩筐担挑的采摘身影,那漫山遍野海海漫漫的便全是醉人的花果,迷人的仙境了。而这奇异的花果,别样的仙境,又绝非坝上拥有。于是,那千树瓜果,万倾秋火,活活就让我新鲜死了!爱惜死了!激动死了!尤其那正在记者镜头前闪动的葡萄,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下来,好不令人垂涎欲滴,几多想象。连正在拍摄中的记者也惊呼:好漂亮的葡萄啊!

  这时,又是于师傅凑到跟前,鬼鬼地使坏了,说:都说记者世面宽,想象力好,你看这大嘟噜大嘟噜的葡萄,她,她倒是像个啥?记者放下肩头上的摄像机,奇怪地问:你,你说像啥?像啥啊?于师傅便仰身摘下一串,突然放到前胸处那么比划了一下,竟然说:你看像,像不像女人们那大“妈妈”啊?呵呵呵呵,记者也给逗笑了。于是记者就一时灵感大发般,突然若有所思地点头,道:像,像极了。要不咱给她想个好词?就像,就像大地之乳……

啊啊,大地之乳!这是我至今关于葡萄唯一听到过的好词。

  日子久了,才又去和同事、朋友、果农们请教,开始逐渐认识啥是苹果树、桃树、枣树、梨树,哪种是核桃树、柿子树,甚至香椿树、臭椿树……去慢慢熟悉啥样的枝干是花生,啥样的叶子是茄子,啥样的成色是紫皮大蒜。凡是坝上没有的,都觉得那么神秘诱惑,那么新奇亲切。尤其那陌生的俚语,好听的乡音,随口一声“儿啊!”的惊叹,任意一句“莽们,几人啊”,都让我这异乡人显得一惊一乍。特别是后来越来越熟了,便心里常常嘀咕这坝上坝下的差异。看这里的山地,清一色的灌木和干崖,连着弯曲陡峭的沟壑,那样地遮天蔽日,那样地碍眼碍眼,远不像坝上的地势,平悠悠的草滩连着无峰的脑包和光秃圆润的山坡,那么的宽宽阔阔,那么的放荡不拘。这里那河流小溪也常常绕着山根迂回,虽清秀缠绵灵动,却少了漠风掀翻大淖的狂野。然而,这里却是著名的水果之乡,北京的上风上水。桑干河、夹河、永定河养育的人模样水灵,滋润那乡音也甜。虽是亲朋近友,脚踩门外迎住你身子不动,那水水的话儿也能浇得日头熄灭,月亮一圈一圈地溢出红晕。不像坝上汉子,一把扯了进家便让你脱鞋上炕,冲屋外女人喊:快烧火弄菜去吧,再到小铺赊瓶二锅头!两地不同的风土人情,往往就像伏天里的热汗,时时在我心里长道儿短道儿地流。自小熬山药蒸莜面,哪比花果梨桃玉米面;端着细瓷喝糊糊和大碗吃莜面,生来就多了粗狂和灵秀之分。再比如居家过日子,这里讲究精细简节,路边瞅个塑料瓶、废纸片儿……弯弯腰就是钱呢。闲来打工也是,即使薪酬很低,也肯低头出力。不像坝上汉子,钱少?钱少俺才不端你哪。你说大爷饿着?大爷还坐着哩。尤其生意上更明显,这儿只要秤杆儿一弹,斤两够了,多一个也不搭,不像坝上菜市,大大咧咧,稀里糊涂,眼看秤杆儿撅得老高,临了还要再捎带一个。再如兴木动土请匠人,这里随便那个师傅都手艺绝伦,哪像坝上,明明雇了人起房盖屋呢,可主人紧盯着那墙就垒歪了,你想说他几句嘛,他还不拿好眼 “睖”你哪……

  闲话扯远了,虚实真假权道胡咧。

  而那早已深藏于心的魂牵梦绕的官厅湖却终有些相见恨晚。

  终于有机会要去官厅湖的那晚,我几乎激动得彻夜未眠。脑海里不是浮现出多年前拐腿老侯吹忽得云腾雾绕的景象,以至于采访大邱庄返程中的那一灵光闪烁。官厅湖到底是甚样的大湖?甚样的明珠?甚样的海市蜃楼?心里就总那么痴痴地遐想,呆呆地猜测。直到第二天,铁璀先生从厂内宾馆打来传呼——那时候公司早已给我配上了稀罕的BB机,还是个金贵而袖珍的“金鹰王”。我便赶忙打宿舍应呼而起,匆匆奔到公司大院集合。

  记得第一次到官厅湖竟然又是铁璀先生争取来的。

  那时候毕竟到公司不久,自己还没驱车唤马的权力。况且心里一直牢记当年总办主任的话,安顿我不要显山露水,要夹着尾巴做人。因此,除了身边同事、司机外,即使一个打字员、公务员,一个打扫卫生的,我都能做到热情周到,耐心呵护,从不随意滥用总经理秘书职能。而驻地距离官厅湖又好几十公里,确实是因了铁璀先生给公司拍片的需要,才最终实现了我第一次践行官厅湖的梦想。

  车是随便从大街里传呼过来的,没想那开车的竟是个官厅人。

  那司机晒得黝黑,却油嘴滑舌,见面就死乞白赖非要再涨10块钱,说,好一个有钱公司哩,你们哪在乎我这几个小钱——当时干白公司注册的是有限公司,本沙城人却惯称有钱公司——铁璀先生便和司机向我努嘴,说,你得去问公司大秘,要不行的话,让大秘再和总办要部好车?司机立刻止住,说:可别!最多咱少挣10块还不行?让大秘以后多关照几趟都有了。呜呜启动了马达,一辆红色夏利便在院子突突抖动。司机招呼上车,关住车门又逗嘴,说:要是以后去歌厅呀洗浴城那地方,可记得呼我,一律免单……

  铁璀先生说:要给抓了咋办?

  抓,抓不了啊。咱,咱局子里有人!

  这时,与铁璀先生搭档的摄像师也插话了:吹吧,你们这些出租车都和那鬼地方钩挂着呢。只顾拉客宰客,哪管拉屎擦屁股?

  哈哈,司机却笑:这你也懂啊?

  听着他们在后坐上逗嘴,我的心境却在通向官厅湖的路上起伏跌宕。

  官厅湖啊官厅湖,你到底是个甚地景致?甚地大湖?那么让我如此刻骨铭心地牵挂了多年?!一边那么憧憬着,遐想着,一边随车在高高矮矮的山弯里盘旋,突然听到司机“儿啊”一声惊呼,在高高的盘山路转过的一面向阳坡洼,在司机稍稍拉开的车窗之下,一片奇特的天光水色顿时映入了眼帘。

  首先从半山腰停车的道路上去眺望,那湖面竟然呈现的是一种不规则的狭长状态。水域宽阔处,正迎着微风哗哗地涌动波浪,水域稍窄处,又似乎显得湖面悠忽静谧。明亮的太阳便在那安详的湖湾里熠熠闪动。这一宽一窄,一急一静,就整体在视线里跳跃着一种大江大河的气势,突兀出一种大沟大壑大峡谷的天赋美景。可这又不是江,不是河,不是沟壑,不是峡谷,活活地就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。好大好大的湖。湖水正或起或伏,或涌或动,或蓝或绿地荡漾着。这时,当身后的山影越发明亮,头顶的太阳逐渐升高后,就在那远远的光斑婆娑的湖心里,正有人立在船头甩手撒网。船是那种小木船,没有马达没有帆,一人撒网,一人扳桨,不时由那湖心传来当当的桨板声……

  而这番景象,分明眼前,又恍若梦境。

  木船在那里静静捕鱼,摄像师和先生也各自忙乎。

  铁璀先生一边拿着脚本,一边拢着头发;摄像师穿着诸多口袋的那种马甲,把摄像机架在湖边的沙地上,去不断调角度找视角,屁股一会会撅起老高。而我几乎还沉静在官厅湖的神韵里,内心不时涌动出来自这大湖的摇撼和震颤。

此刻,悠闲的司机却在一旁看出我发呆,走过来套近乎,说:想啥呢?大秘,听你口音是坝上的,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大湖吧?我说:哦——我自小就大淖里捞鱼,大淖里戏水,可这官厅湖与我老家的大淖截然不同啊。这湖好神秘,好神奇啊!司机一撇嘴:“几”湖神秘得很呢!听“莽”给你说道说道?典儿故儿事多着呢!我说:别瞎吹就行。司机说:不瞎吹!等哪天请你到俺二舅家吃大锅炖鱼贴饼子去……

  于是,我就和他在那美丽的湖边,在他许愿吃大锅炖鱼贴饼子的祥和氛围中,静静地听他讲述了一个来之官厅湖的传说。

  他说他二舅就常年在官厅湖打鱼。他二舅原来是保定人,七十年代从白洋淀漂到官厅湖谋生,成天织网、晒网、修船、下湖。有天他也屁颠屁颠跟着二舅上船了。那时正是秋雨季节,官厅湖上游的永定河满河道往湖里涌水,涌的湖面更大了,涨出去半里多地。他二舅慢慢划船,他就坐在船舱里四下瞭望,望得那四周山峦村舍,海市蜃楼般倒映在湖里,而湖面上的苇草浮萍以及鸭游鱼跳,又不时地浮现在熠熠闪动的光晕里。好大好美,好不神奇、宽阔、迷幻、撩人的大湖啊,一时间让他坐在船上,几乎就望得出了神。虽然他生在官厅湖长在官厅湖,自小就在湖水里游湖水里耍,却还从来没有这样坐在船头,居高临下地鸟瞰过官厅湖呢。没想到他自小就看惯了的,普普通通的官厅湖,竟然有这么美丽神奇啊。那神奇和美丽几乎震撼了他。那时,他二舅也似乎觉察到了他的震撼,望他面对官厅湖呆呆地发愣,便将船板也放慢下来,竟然和他开玩笑,道:蔫出出的,是不想女人了?想女人可别在船上想啊,船上想女人会把老龟想上来。招惹了老龟可了不得,一头会把咱船给顶翻了!他听到二舅故意逗他似的,回过神来也冲二舅道:俺知道这湖里有鱼有虾,可从来没听过有老龟这一说啊!二舅吸溜了一下鼻涕,撇起嘴又慢慢摇着船桨,说:你年轻轻地懂个啥呀,俺可是真真儿地碰到过呢。二舅就说,有天啊,夜里的天色却出奇的明亮,湖水出奇的安静,星星一闪一闪地晃在水面上。当时,俺划着小船在湖心一边下网,一边就感觉这湖里有了动静。先是鱼虾不断地跳出水面,接着就听见水里响起锣鼓声,咚咚嚓嚓的正热闹着呢,没想到啊,紧接着就看见水底突然亮起灯笼火把,一队小乌龟正抬着一只老龟,吹吹打打地娶亲哩。当时可把俺吓傻了,大气儿也不敢出……他一下听傻了,瞪着眼睛问老二舅:真的假的?他二舅一浆挑起一窝儿水花,然后眯着眼,说:那还有假?!

  到底真的假的?我也禁不住追问。

  记得当时铁璀先生远远和我笑着,挥手招呼摄像师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,坐下来一边喝水,一边抽烟,说:呵呵,听他瞎侃那些野史哩。关于官厅湖,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她的正史吧!

   先说这官厅湖缘何著名,本地的怀来人都会指着那官厅湖大坝,给你讲述那段尘烟滚滚,车马沸腾的厚重历史。那是50年代初吧,为兴建官厅水库,改善北京环境,尤其是改善北京水资源环境,就在怀来这方热土上,怀来人可算做出了巨大牺牲啊。仅仅一个官厅湖库区,就整整淹没了一座怀来城;淹没了县城周边五十多个村落,淹没了连接古城和村落的所有土地。那可是几万人感天动地的大迁移啊,当年怀来人其苦其难,其劳其累,其喜其泣,堪为怀来史上壮举。每每翻开那个沉甸甸的史册,翻开新中国第一座大型水利工程的画卷,怀来人眼前都会闪现毛泽东、朱德、周恩来等等国家领导人亲临官厅湖工地的情景;怀来人的脑海都会涌出无数建设者肩挑石料筐,人推轱辘车;红旗舞动,战马嘶鸣的场景。每每因这恢宏、壮观、感人的史册,怀来人的内心都会触摸着一份骄傲,翻卷着一份激情。如果说——如果说永定河是北京的一条生命河,那么官厅湖就该是北京的母亲湖了。

  缘何称为母亲湖呢?你问官厅湖去,官厅湖知道。

  或许这就是怀来人的阳刚和实在,幽默和大度吧。

  多少年来,为修建官厅湖,保障北京用水,怀来人自承受了那难以想象的大迁徙、大离别之后,又相继放弃一片片肥沃的库区水田,改种一沟沟山梁上贫脊的旱地。而每亩水田和旱田收入可是上千元的差别。还是因为官厅湖,因为北京,他们早于80年代便开始采取退耕还林、还草;减少化肥农药使用;关闭污染企业;加大污水、垃圾处理投入;停止所有粗放型经营等,先后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。不仅仅是经济代价,更多的还有心里的焦虑、隐忍和承受。当周边地区在开放发展中迅猛崛起,有的县域搞企业,忙招商;有的县域百姓早已添家电,换新屋,生活富裕幸福得冒了油,而怀来人却还大多弓着脊背,啃着玉米贴饼子,凭天也不敢去奢望。为啥?因为北京,因为官厅湖,怀来大地似乎只写着两个字:奉献!奉献,再奉献,奉献已是怀来人多少年里不得不默默担当的责任。虽然这责任有点坚硬,甚至是沉重。

  铁璀先生越讲越激动,狠狠地吮吸着,嘴里吐出浓重的烟雾。

    虽然那边是北京,这边是怀来。因为北京和怀来实在太近了。近得边靠边,界挨界,垄搭垄;村相邻,人相往,路相通。尤其自从京张高速贯通后,驱车从北京到怀来,只消看半场电影功夫。于是,北京人烦了、闷了,几脚油门一踩,便站到官厅湖畔了。立在湖畔的北京人,先去聆听湖水拍岸,细浪呢喃;再去瞭望葡园层叠,绿蔓沟坎,他们会禁不住深吸几口大山和湖岸的最新鲜的空气,他们会浑身上下都享受着一个字:爽!两个字:真爽!……

北京人爽了,怀来人怎么办?

  铁璀先生那一番激情澎湃的讲述,至今让我回想还会陷入久久沉思。

  人生如木,时光如金。转眼我来怀来竟然也二十多年了。可以自豪和骄傲地讲,怀来已真正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。先在干白公司兢兢业业干了16年,从总办秘书到处长、主任,最后在桑干酒庄行政部经理位置上,又悄然调到县宣传部门也一晃八年之久了。作为属地一分子,怀来缘分中人,无论她的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;无论她的一张一弛,一跃一动,都与我息息相关,血脉相连。特别是怀来近年来高速度发展,大踏步跨越,每每让我激动不已,感触倍深。说句真诚而自信的话,怀来能有今天这么好的思路,这么好的领导,这么好的群众,就不信官厅湖畔不出彩,大美怀来不大美,黎民百姓不爽气!尤其在官厅水库国家湿地公园兴建期间,有幸作为县里一名采访者,我能有更多的机会走近官厅湖,亲近官厅湖;去感受官厅湖岸湿地公园建设的沸腾场面,去触摸官厅湖畔激动人心的发展脉搏,无不让我时时激情澎湃,处处心旷神怡。如果——如果我想把以往的官厅湖比作一条卧龙,那今天的湿地公园建设,就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作;如果——如果我想把整个县域发展比作是一台交响乐,那湿地公园就是官厅湖畔的“英雄交响曲”。

  缘何说她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作呢?

  翻看一次次采访座谈记下的采访手记,虽然我那字迹凌乱勾画无序,却不时跳跃出诸多闪光点。譬如按我粗浅的认识和感悟,我想从宏观上看,湿地公园首先是把建设首都水源涵养功能区,生态环境支撑区放在了首位。在着力打造山湖林草生态系统的同时,从根本上解决和根除了以往湖岸、河道两旁种植泛滥现象,有效堵截每年近千吨农药、化肥无声地涌入官厅湖之害。从微观上看,湿地公园主要以官厅湖自然溢出的河道、水岔,以及湖畔周边的野生植被为起点,大力保护、延申和扩建了诸多属于湿地生态系统的林草水木区。而所谓其美轮美奂的公园建设,又是在以上基础和圆点上,在不触碰、不惊扰、不伤害的原则下,由专家、学者以及地方各层面人士,共同精心设计勾画和描绘出的温馨而安逸的笔触。它即保护了原生湿地,扩大了再生植被,又点活了官厅湖畔的休闲旅游,幻化出一派繁花似锦的发展蓝图……

  这举措,这手笔,何不大智大勇,神来之作?!

  而这蓝图制定者背后那审时度势,呕心沥血的故事,大家就可想而知了。举个简单的例子,偌大的湿地公园,复杂的地形、地貌,多少溪流河叉,沟坡土坎;多少林间洼地,湖岸滩涂……他都熟烂于心,了如指掌。只要他想去任何一处一地,都不用工作人员引领;而往往工作人员还没到,他却早已风尘仆仆地立于湖边……

再说那可歌可泣的英雄交响曲。

  虽然目前我们看到的仅仅还是湿地公园一期工程,可为其付出辛劳和汗水的建设者们,却不知已默默奉献了多少个不眠之夜,多少个晨昏月夕。尤其在狼山乡采访过程中,我深深被那些朴实的乡村干部们感动,他们既没抱悔抱怨,更无豪言壮语,有的只是他们为工作下到了最基层,几个干部伙住两间民房的场景——小炕上挤着三床被子,地下还要硬摆几张床,而且一住就是一个多月。一个多月里难有回家之念,有想念也咬牙挺着不回家;自己生火做饭,或没时间做饭就一箱箱买干脆面。田野地头里一天天风吹日晒,每人的脸庞都粗糙之极。采访中他们自己形容自己,说:那脸啊,黑红黑红的,就跟喝了大酒似的。有个女同志夜里方便,竟然被院里农户的狗,差点扑断链绳给咬了。尤其土地流转、地亩丈量,都得和村民磨破嘴、跑断腿地做工作。白天村民外地打工的多,就得等夜里回来,再一趟趟去家促膝谈心。而乡村的夜却是那么的黑,那么的暗,几次回住所路上,都险些和大树拥抱,差点和土墙接吻。有个同志采访中很真诚地说:幸苦不怕,再幸苦咱也是为了工作。可就怕那工作不顺畅。哎哎,要是工作顺溜了,再黑的夜晚往回赶,星星也像月亮;赶上工作不顺了,再明的月亮也似星星一般……多么令人感怀的话语啊。

尤其这故事,这人物,这话语,在如今社会和职场,很难想象他们的真实存在,而他们就那么年纪轻轻地,活生生地,无怨无悔地工作在湿地公园建设中。

  他们不是英雄,却胜似英雄!

  那么,他们这虽没有血水,却涌满汗水和泪水的英雄之曲,又是基于啥地心怀,啥地情感为我们谱写而来呢?

  采访过程中,有次和一位比较熟悉的县领导聊,他的几句话让我似乎茅塞顿开。虽然他也喜文爱墨,且肯学而博学,可谈到那些为湿地公园的奉献者,他却极为朴实地说:那都是因为爱。就像爱自己新房那样地爱,就像爱自己新房装修那样地爱……

  而他也正是这建设大军中的一员。

  在多次采访之后的一个周末,我又单独驱车去叩拜了一次官厅湖。

当我重新站在那熟悉的波浪翻卷的大湖边,竟然不由地连续抽下了半包烟。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过好多事,好多人。返回来瞅瞅还天色尚早,又拐进湿地公园新修的柏油马路,停车到芦荡飞雪,长河枫林,静湖翠影,牧场风情……几个景点,走走栈道,望望湖面,看看风景。看着看着忽然心里有种冲动,便转身把车直接开进了附近一个小村。这小村确实不大,街面却异常热闹,有多个施工队正在几处新扎的房基上大兴土木,再往前走就看到几家竣工的门面房,已经高高地悬挂起鲜艳的招牌,不是乡土农家院,就是休闲民宿宾馆,明晃晃地显示出他们对未来游客的期望。甚至有的门店已经飘出馋人的味道,我却没有停下被诱惑的脚步。而是就那样悠闲地在村街里走,走着走着竟然拐进了一处敞着木门的院落。

  那院落占地不大,却显得异常静雅。灰黑的砖石砌墙,椭圆的树墩铺地,一棵茂盛的海棠树罩在院子里,树下正有一老农面向一张木桌子,坐着一个小马扎,安静地抽烟、喝茶。烟是那种本地旱烟叶儿,茶是那种廉价小花茶。这时,忽然因了我的脚步,那海棠树似晃非晃地动了动,满树红红的小果子就一摇一摇,几乎要坠落老农那茶杯似的,我紧着喊了一声:大哥!老农才一边仰脸,一边欠了腰身,问:有事吗?我说没事,就随便走走。老农说:是不又下乡来了?大星期天的也不歇着!我说不是下乡,就是到这里走走,随便走走。老农听得似懂非懂,却开始张罗要给我倒水沏茶。我一边掏出口袋儿的香烟递一支给他,一边随手拿过老农用柳条儿自编的旱烟簸箩,捡起桌上的卷烟纸,很快突突地在手里卷好点着抽起来。老农就愣愣地望着我,说:你,你也会这么卷?这么抽?我说:会啊,小时候就会这样卷,这样抽了。老农就向我一拍手,呵呵笑起来;笑得那么开心,笑得那样舒展。后来老农笑着告诉我,自从他家的土地流转之后,孩子们就再不让他忙乎别的了,让他和老伴儿安心地守在这小院里,慢慢悠悠地享清福哩。

  将要离开时候,已经天色向晚。

  我站在老农家安静的小院门前,迎着官厅湖徐徐吹过的那种潮乎乎的秋风,心里忽然那么激动地想,假如哪天我也退休了,也有像老农大哥的日子该多好啊。夏天回老家大淖边的村舍里,和惦念和牵挂我的乡亲们,喝口小酒儿,吃盘小鱼儿;秋天再回到官厅湖畔来,与我的同事好友,在湿地公园这边的一所院落里,一张木桌上,品杯花茶儿,吃碟海棠……

  这是多么奇妙,多么惬意的憧憬啊!

  而这奇妙而惬意的憧憬似乎离我已经不远。



内容简介和推荐意见:

《走近官厅湖》是近年来少见的长篇纪实文学佳作。本文以作者不懈的人生拼搏为线索,通过鲜活的人物塑造、生动的故事叙述,以及优美、炼达,而又充满乡土气息的文学语言,从不同角度和人文视觉,充分展示了官厅湖的磅礴和秀美;官厅湖古往今来史诗般的变化。特别是作品展示了广大干部、职工,在为建设官厅水库国家湿地公园,付出的那一系列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。同时,作品无论思想性、艺术行、可读性,均达到了一定高度。因此,发表于国家级文学期刊《中国作家.纪实版》,并被选入该刊封面推荐作品,确实值得赞赏。总之,《走近官厅湖》是一部艺术性高,可读性强的本土纪实作品,整体充满了一种励志、奋斗的拼搏精神,行文走笔间,也处处渗透出烟云般的乡愁美感,以及作者对家乡、对官厅湖、甚至对燕赵大地,通体倾注的一往深情和饱满的正能量,让人掩卷遐思,倍感振奋。


作者简介:

南谏君,男。1975年初中毕业后,失学。曾做过农民、工人、干部。1984年发表作品,至今已在《中国作家》《长城》《草原》《当代人》《佛山文艺》等全国文学报刊,发表小说、散文、报告文学作品300余万字。出版长篇小说《大淖》,文学作品集《后草地之夜》。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张家口作协副主席。近年又获得河北省“燕赵文化之星”,怀来县“拔尖人才”等荣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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